台北老弄堂的藤椅上,90岁的高秉涵总摩挲着一本翻卷边的《山东同乡会名册》。册子里每道红笔划痕,都对应着一坛他亲手抱过的骨灰——从1991年第一次踏回大陆故土起,30多年间,这些裹着红布的坛罐,顺着海峡的风,飘回了山东菏泽的祖坟、河南安阳的老院,甚至新疆石河子的荒坡。
“13岁那年我攥着母亲给的半块煎饼,跟着难民潮挤上厦门到台湾的船。”高秉涵的山东口音里还留着当年的颤音,“娘在菏门外拽着我袖口哭:‘儿啊,活下来,娘等你活着回来。’这句话像根绳子,把我从鬼门关拽了三次——饿到想跳山谷时,冻到想睡桥洞时,都是这句话把我拉回来。”
上世纪80年代末,台湾刚开放探亲,同乡会的老人们就凑到高秉涵家:“小老弟,我们这群人熬不到回家那天了,你得帮我们把骨头带回去。”第一个找他的是陈阿福老兵,临终前攥着他的手:“我老家在济南章丘,村头有棵老槐树,你把我埋在树底下。”
1991年春天,高秉涵抱着陈阿福的骨灰盒走下飞机。当骨灰撒进老槐树旁的土坑时,陈家人哭成一团,最小的孙子跪下来喊“爷爷”。高秉涵站在旁边,突然想起自己母亲——1979年写的长信,等了半年才收到回信,却被告知母亲已经走了。“我跪在娘的坟前,把信烧了,说‘娘,我回来了,可我没赶上见你最后一面’。”
从那以后,高秉涵的行李箱里总塞着红布和名册。每趟大陆行,他都把骨灰坛抱在怀里,过安检时会跟工作人员说:“这是我老哥哥,麻烦轻点儿。”30多年里,他跑了23趟大陆,带回去108坛骨灰。社区的张阿姨说:“每次见他抱着红布包出门,我都要递杯热水——那不是盒子,是一群老人攒了一辈子的魂。”
上个月,高秉涵去医院做心脏检查,医生说“要少操劳”,他却笑着拍了拍怀里的名册:“我还有三个老哥哥没送回去,还有个心愿没了——想活着看到‘九州同’。”他摸着名册上最后几个未划的名字,眼睛亮得像当年上船时的星子:“等那一天到了,我要带着所有老哥哥的名字,去娘的坟前说‘娘,我们都回家了,路再也不堵了’。”
楼下便利店的年轻人说,常看到高爷爷坐在门口看海峡方向,“有时候会小声念叨‘风从厦门吹过来了吧?’”而大陆的社交媒体上,有网友留言:“爷爷,您的心愿我们记着——等两岸通了高铁,我们接您坐最快的车回家,带着所有老哥哥的魂,一起看九州同。”